在写下这段文字之前,我常常想,作为 一介行将就木的老者,也许应该把这些不 可思议的故审带到坟墓中去,毕竞这些谄 异的经历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模糊不 清,靠我年迈迟钝的大脑甚至已经无法分 清哪些是真实餉、哪些是梦境。但几十年 来,我的眼前始终摇晃着一些熟悉的面 孔,他们在我的睡梦中微笑着融化,仿佛 在提醒我那段不平凡的日子,这.常常让醒 来后的我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我的日子不多了,直到今天我才下决 心将那段无与伦比、充满着神秘与疯狂 的时光铭记下来,无论众人如何认为,但 我始终对那段与他们同行的日子无怨无 悔。也许现在看来这只是一个故事,但请 记住,这些略显苦涩的文字背后站立着 的,是一群有着无比勇气和惊人毅力的 英雄们。
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是永 远无法体会那份苦难和惊险的,今日很多 年轻人已经将轻狂与浮躁变成这个时代青 春的象征,当年有着同样激情与梦想的我 们把青春的冲动和执著的勇气溶于自己的 血液,永世无法分离。即便今日我已风烛 残年,但一回想起那些风餐露宿、披星戴 月的日于,仍热禁不住感慨万千,仿佛又 迎风站立在陡埔的崖壁旁,凝视着神秘无 垠的蓝色海域。
那是我毕生的荣耀所在,我坚信。
那年我只有20岁。
虽然年纪不算大,但我已经是一名资 深的司机了。如同那个年代所有的热血青 年一样,一辆大解放承载着我的奋斗和理 想,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奔波并没有消磨掉 我的激情,反而让我与这辆圆头圆脑的大 家伙产生了深厚的友情,我觉得它就像是 我的马匹一般,懂得我的心思与想法,载 着我奔向祖国的四面八方,为建设美丽富 饶、强大威武的新中国贡献力量。
我是一名运输工人,负责长途运输建 筑器材,因为刚建国,国家一穷二白,仅有 的一些器材还都是老大哥提供的,虽然少 但却成为工程改造不可或缺的仪器。新中 国需要建设的项目多如牛毛,开山、造林、 建桥、修路,处处都需要设备,因此我便终 日忙碌奔波,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但因 为年轻,精力充沛,并没有觉得劳累,反而 因为能够在祖国大江南北来往自如而感到 新奇有趣。
6月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疾驰在山间小 道上,别看我开车快,却非常注意安全,这山间 小道不似大路,一侧是峭壁,一侧是悬崖稍有 不慎即落得个车毁人亡的下场,以前开车的同 志时有这种情况发生,但今天不似平常,有件 重要的测量仪器需要运抵南京,因此我与押车 同志连夜疾驰而去。
跟车的叫吴宏,生得五大三粗,一脸黑 漆漆的胡茬,一声不吭地抱着枪坐在副驾 驶的位置上,正闭目养神。我不太喜欢他, 在此之前并没有和他一起跑过车。虽然我 只是个运输司机,但与平常的司机有所不 同,因为设备基本都是部队提供的,不同的 部队对设备的持有权不同,所以押车的战士 基本上次次不一样,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碰上这种闷葫芦,只能自认倒霉,要知道几 百公里的路程,没有人和你说话可是十分难 受的事情。但看眼前这位同志……我自觉地 断了攀谈的念头,还好行路的紧张也不允许 我有空隙聊天。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那时危险无处不 在,偶尔也有重要设备被抢、人被杀的事 情发生,因此部队才特意配备一名或几名 押运战士跟车同往,以保证安全抵达。吴 宏就是这样被派到这里来的,通常这种差 事并不累,震慑于我军强悍的战斗力,一 般人不会冒这种风险沿途劫车,但凡事都 有例外,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只有硕大的车灯 照出前方几米的距离,周围的群山隐藏于静 谧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注视着我们。
突然,车灯前有个黑影一闪而过,我感 到眼前一黑,定睛看去,道路中央不知什 么时候多了一个高高的物体,直愣愣地立 在我们车前,我猛地一脚刹车,解放车大 吼一声,生生地钉在道路中央。
吴宏完全没有防范,一头撞在前挡风 玻璃上,几乎冲出了车外。他来不及抬起 头,却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枪贴近身旁,等 回过神来,刚要问我,却一眼看见前方的 黑影,陡然握紧了手中的枪。
我的心咯噎一下,虽然不知道这东西 是什么,但从刚才黑影出现的速度和个头 来看,这绝不是人。
汽车的光线照不到那么远,只能隐约 估计那东西大概有两米多高,似乎还在微 微摇摆。我和吴宏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 死盯着它,其实这东西并不可怕,我们觉 得诡异的是它出现的方式,谁都没有发现 它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怎么凭空就在 道路中央出现了呢?
我正胡思乱想,吴宏小声道:"我去看 看。”
我眼看着他慢慢打开车门,悄无声息 地从门缝中溜下车去,健硕的身体居然像 猫一样从狭小的空隙中消失了。吴宏小心 地将自己隐藏在车灯光线旁的黑影中,悄 悄地摸了过去。
我正感慨刚才低估了这小子,居然这么 胆大心细,就看见吴宏在距离那东西一米左 右的位置,慢慢冲我做了个下车的手势。
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既然让我 过去,想必没什么危险,遂放心地开门学 着吴宏的样子走上前去。
没想到首先看到的是吴宏微笑的脸庞,只见他往前方一指,小声道:"姥姥的, 就是这么个玩意,让你差点撞死我。”
我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只见道路中央 斜插着一杆鼓鼓囊囊的红旗,不知道上面 浸着些什么液体,正簌簌地滴下水来,旗 帜被泡得纠缠在一起,看上去像一个巨大 的纺锤。
吴宏看了看头顶黑漆漆的天空,道: “估计是有人从上头把这旗子扔下来的, 如果我们运气不好被当头插中,难保不出 什么事故啊。”
听闻他的话,我也一身冷汗,道:"奶奶 的,这不是要我俩的小命吗? ”
吴宏不语,反身靠近旗子,用枪头小心 地杵了杵那坨黏糊糊的旗身,脸色突然变 了:"奇怪,这里面有东西。”
我觉得匪夷所思,这旗子里能有什么 东西?不过是一团纠缠在一起的破布罢 了,正埋怨吴宏多疑时,却发现他已经在 用枪头一层层地开始揭开旗帜了。上面滴 落的液体十分黏稠,这活并不好干,谨慎 起见,他一直用枪杆挑。我手头没有工具, 又不敢下手,只好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阵风吹来,能够闻到滴下的怪水上有着 一股腥臭的味道,让人作呕。
旗布非常长,吴宏只能一小点一小点 地往外扒拉,忙活了半天才将卷曲的旗展 开一半,不过剩余的部分已经比较薄了, 能够看见布的中央凹陷突起得并不规则, 显然的确包着什么东西。只是因为包裹得 十分严实,一时也无从判断。
我无意中顺着灯光的方向瞟了吴宏一 眼,竟然发现他脸上出现了一层细密的汗 珠,我忙捅了捅他问:"怎么了? ”
吴宏慢慢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这 里面好像是个人。”
听了这话,我一下感觉手脚冰冷,巨大的 恐惧 向我笼罩过来,说实话,虽然跑路的时间 比较长,古怪之事也算见过不少,但这种诡异 的情形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且不说这中间的 东西到底是不是人,仅是这种出现的方式已 经让我觉得后背冷飕飕的。吴宏到底是军人,即便已经判断出了 大概,仍然冷静地一层层挑旗布。终于,一 具完整的尸体出现在我们面前。因为光线 的原因,我们看得并不真切,尚不能判断 是不是人的尸体,但是可以断定,这东西 有细长的四肢,惨白的皮肤,身上散发出 浓重的腥臭,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吴宏脸色铁青。他始终没有触摸尸体, 只是近距离小心观察,因为光线不好,我 们又位于阴影中,其实看得并不清楚。我 也凑过去想一看究竟,怎奈实在受不了那 种恶臭,几次差点吐出来,只好退后。
吴宏似乎并不在意这恶心的气味,他 皱着眉头看了一会,突然抬了抬头,意味 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示意我靠 近他。
难道又有什么古怪?
我忙将脸凑过去,正赶上吴宏靠过来, 一下我俩几乎贴上了脸。看着吴宏那对大 牛眼,我无端地抖了一下,却听见吴宏压 低声音说:“你看看这东西的姿势,有没有 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
吴宏一提醒,我回过神来,忙按他的意 思低头看去,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虽然现在还无法判断是什么,但是却 可以明显发现,尸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缠 绕在旗杆上,四肢扭曲成一个“S”形,两只 类似脚掌的部位十分修长,像一对蹊一样 贴在旗杆的两侧。看着这恐怖的一幕,吃 惊之余,我居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总觉得 有什么地方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
听完这话,我脑袋嗡的一声,还有连什 么东西都不知道,居然还被算计了?这夜 深人静的荒山深处还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 注视着我们?有完没完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吴宏已经一路摸 了回去,我到达车子前面的时候,他已经 将车灯关闭,车门也从外面轻轻掩上,然 后冲我挥挥手,示意我躲在车子底下。
我一头雾水地跟着吴宏钻进车下,紧紧 靠在车底盘中央。这时,吴宏才用极细微的 声音告诉我:“刚才我听见有声音传来,好 像什么东西从山上下来了,我估计是冲我们 来的,小心点,我要是开枪你就朝车外跑, 然后冲进驾驶室发动汽车。”
听了他的话,我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 同时也暗自佩服吴宏的冷静和机警,想来 无论是谁也料想不到我们会躲在车下,况 且已经把车灯关闭,视线完全受限,应该 安全许多。细小的石子将我的胸口賂得生 疼,在这静无声息的夜里,我能够清楚地 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急剧地跳动,这是一种 令人焦躁不安的等待。
开始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过了大 概几分钟,明显能听到一种“吆膛”声从峭 壁上传来,似乎是什么东西从山上爬了下 来。
正当我紧张地等待着这些神秘来客落 地的时候,周围突然没有声音了,只能听 见一阵阵细微的风声传来,刚才我始终像 雕像一般纹丝不动,现在忍不住扭了扭 头,往车尾的方向瞟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几乎让我叫出声来:车 尾处,一张长脸正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因为 光线黑暗,看不清五官,但却能够看到一双 绿莹莹的眼睛灯泡一样放着寒光。
我条件反射地猛地一弓身子,想要站 立起来, 但忘记了是在车底,硬生生地把 车子撞了一下,我刚感受到腰部的剧痛, 就听见耳边一声清脆的炸响。吴宏开枪了。
我毫不犹豫地躬身从车底匍匐爬出, 一把拉开驾驶室的门,哆嗦着发动了汽 车,刚启动,就看见对面车门猛地被拉开,吴宏一脸凶相地出现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他冲我大吼道:"开车!赶紧开车!! ”
汽车像疯了一般大吼一声,猛地向前 方冲去,因为是在山路上,我不敢开太快, 只能尽量靠近峭壁一侧疾驰,同时暗暗祈 祷前方不要出现急转弯道,不然我们可能 就直接去见马克思了。
转眼间几分钟过去了,并没发现有什 么异常,我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扭头 看看吴宏,他正警惕地盯着后视镜,手中 紧紧地握着枪,脖子上青筋暴起,显然十 分紧张。
我小声问他:“吴同志,刚才什么,什么 东西?是猴子吗? ”
吴宏头都没回:“不知道,我没看清,肯 定不是猴子,猴子没有那么大的眼睛,更 没有那种奇怪的脚,不过要不是发现你突 然变了脸色,我那枪不会开得那么及时, 虽然没有看清楚,方向应该不会错,就是 不知道打中没有。”
我一想觉得不对,问:"你怎么知道它 出现在哪个方向的? ”
吴宏在后视镜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 眼,说:“我一直在注意你。你一侧脸我就发 现了。我只看见了那东西的一双眼睛和一 只脚,和我们在旗子中发现的东西脚很相 似。”
我听了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娘的,莫名 其妙你观察我干什么?难道还怀疑我不 成?语言上就有些情绪:"你观察得可真是 仔细。”
吴宏似乎没有听出我话中有话,他的 语调突然变得低沉起来:"今天晚上一定 要小心,至少开到天亮再休息,一定要尽 早走出这座山。"然后他顿了顿,似乎作出 一个艰难的决定,"那东西好像在跟着我 们,而且不是一只。”
刚刚放松的神经因为吴宏的这句话又 紧张起来, 我看了看后视镜,只见狭窄的 小路急速地向后退去,黑漆漆的夜里完全 看不到后面的情况。吴宏已经回过头来, 将注意力转向前方,他皱了皱眉头,问我: "刚才那旗里裹着的东西,你有没有觉得 像什么? “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吴宏看来也有这 样的感觉。即便如此,要问我那像什么,一 时还真是说不出来。但是那种奇怪的感觉 总是在脑海中游荡,仿佛要打喷嚏又找不 到感觉一样,十分难受。
一连串的问号冲击着我的大脑,让我 头昏脑涨,索性懒得去想,一门心思开车。 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 因为刚才发生的一切,我与吴宏的关系变 得亲密了许多。
极度紧张后突然放松,容易让人疲惫。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我和吴宏慢慢从刚 才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人困得无法自控, 连吴宏也敌不过强大的生理作用,在副驾 驶的座位上直磕头,握枪的手也垂在一 边,不时响起呼声。我开了一夜车,从极度 兴奋到松懈,已经到了身体的极限,眼前 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马上就要睡过去 的时候,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停好车,一瞬 间就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居然还没有亮,但天空 中已经有了一轮明月,将驾驶室照得十分 通透。一阵口干舌燥的感觉涌上来,我一 把推开驾驶室的铁门,跳下车一屁股坐在 地上,使劲地干呕起来。几分钟的难受劲 儿过去后,我才恢复了神志,摸回驾驶室 时,月光从车窗中洒下,正照在副驾驶的 位置,刚才醒来时太仓促,没有注意,现在 —看不由一惊。
吴宏不见了。
我忙回身来到车厢,去检查那里的设 备,还好一件未少。驾驶室内副驾驶的座位 上空空如也,皮质的座位稍显鼓胀,说明吴 宏消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想是他早就已经 醒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离开了驾 驶室。我 十分担心,一方面因为刚才吴宏说过那些莫 名的“东西”还在跟着我们,另一方面也因 为吴宏离开时带走了枪械,现在我身无武 器,如果有什么状况,会十分危险。不过设 备原封未动,我也毫发未损,这显然不是歹 徒的做法,本来应该因此放心点,然而刚才 的遭遇之后,这反而让我更加担心。说实 话,现在我宁可碰上几个歹徒,也不愿在这 深山之中与那些神鬼莫测的异物打交道。我从来没有感觉时间如此漫长,山风 徐徐吹过,我不断地在驾驶室中张望,希 望看到吴宏的身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 去。终于在远方月光照到的一段小路上, 一个瘦高的黑影慢慢地向我走了过来。距 离太远,看得并不真切,但行走的样子却 让我的心揪了起来,晃晃悠悠全然不像吴 宏稳健的步伐,并且似乎有着一条细长的 右肢,十分怪异。
我一下在驾驶室里坐直了身子,眼看 着那黑影一步步向我走来,我慢慢推开驾 驶室的门,顺手抄起一个扳手,准备一有 情况就先发制人,脑子里一股热血冲得太 阳穴生疼:妈的,大不了老子拼上一条命, 管你是什么东西!
—双牛眼让我长舒一口大气,明亮的 月光下,我看见了吴宏疲惫的脸。
我正暗笑自己的时候,吴宏已经走到 了我面前,蓬头垢面,样子十分狼狈,手里 拿着一根木杆,难怪看上去如此奇怪。看 他一脸疲惫,显然体力已经接近透支,看 着我质疑的眼神,他只是摆摆手,扶着轮 胎坐下,已经没有力气说话。我忙把车上 的军用水壶拿来,他一把抓过“咕嘟嘟”喝 了足足两分钟,然后一抹嘴巴,大喊:“唉, 真他娘的累!”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条腿伸直,抹了 抹脸上的灰尘,略带笑意地说:"你睡醒 了?刚才我看你睡得香,也没叫你,自己就 去了,嘿嘿!"
我心里有些感动,这就是同志的感情 了,吴宏定然是去刚才我们逃离的地方一 探究竟了,我不由心生敬佩,果然是胆大 心细。估计是料到回到旗杆掉下的地方非 常危险,所以故意将我留在这里自己上 路,不然将我叫醒开车过去要省力得多, 何况还多个人照应。想必他也考虑到物资 在我车上,不敢拿国家的东西冒险。在那 个年代这是非常平常的想法,国家的利益 高于一切,别说是累点,为了保护国家财 产我们搭上性命也是在所不惜的,况且吴 宏还是个军人。我忍不住问他:"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你又回去干什么? ”
谁料,吴宏听到这话似乎比我还要吃 惊,他愣愣地盯着我问:"你说啥?回去,回 哪里去? ”
这下轮到我摸不着头脑了:"昨晚离开 的地方,难道不是?不然你能累得死狗一 样? ”
吴宏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 "你误会了,好容易从那里逃出来,我回去 干啥?我去前面探路了。”
原来我白感动了,我比吴宏还尴尬,却 只好不动声色,只是不解地问他:“你叫醒 我一起开车去多省力,这又是何必呢? ”
吴宏叹口气:“你走错路了,还是省点 油吧,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看了 我一眼,突然说,"你自己去看看地图,我 们路线错多了。”
经他一提醒,我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刚才一路狂奔时哪里记得走什么路线?我 几乎没有勇气继续想下去,只好把话题扯 开:"那你这杆子哪来的?干什么用? ”
吴宏清了清喉咙,说:"昨晚我一醒过 来就感觉不对,和地图怎么也对不上,急 得要命,也没来得及叫醒你就下车往前面 走了一段路准备探探情况,说不定能够碰 上个把人问问路什么的,本来没抱什么希 望,没想到真的让我碰上一个人。”
我有些着急,打断他的话急忙问:"人 呢,在哪?问没问清楚路该这么走? ”
吴宏闻言眼神突然黯淡下来,顿了顿说: "谁知道遇上这个人,还不如没有碰到。”
歇了一口气,吴宏继续说:“因为路上 只有月光,我又摸不着头绪,所以路十分 难走,跌跌撞撞走了很久,鬼影子都没有 碰到一个。我都有点后悔了,突然发现在 前方路中央仰面躺着一个人,我忙上前查 看。他身体还算壮硕,但人事不省,脸色涨 红,双眼紧闭,浑身冰凉。我几乎以为他已 经死掉了。看他那情形伤得不轻,我马上 查看伤势,谁知道找遍全身却没发现哪里 有伤口,当时我还有力气,就搀扶着他想 返回这里,谁料这人特别重,按说我的身 体也算结实,居然背他走了一会儿就气喘 吁吁。没办法只好把他放在路边,自己先 走了回来,就这样还把我累个半死。”然后 他挥挥手中的木杆,“这是当时他紧握在 手中的,我好容易抽出来做个拐杖,不然 可够我受的。”
我听了叹一口气,没想到事情变成这 样,刚走出山路又碰上一个病号,我扶了 吴宏一把:"没办法了,走走看吧,不管怎 样,既然有人,前面应该不会有问题。”
吴宏却慢悠悠地说:"看这人的情形, 前面难保没有问题。”
我没有理他,有问题怎么了?有问题也得救人。我一把搂住吴宏的右臂,搀扶着 他钻进驾驶室,吴宏坐定后,仍然一副没 精打采的样子,还没从刚才的疲惫中缓过 劲来。我就有些瞧不起他,还军人呢,泥捏 的一样,扛个人就累成这样?
想归想,我其实很佩服他的胆色,经过 刚才的事情后,仍然敢一个人在这荒山之 中蹒跚独行,他也算是条汉子了。
我发动汽车,扭头问闭目养神的吴宏: “说吧,怎么走?人在哪个方向? ”
吴宏睁开眼,右手一指前方:"前面那 个小路口 右转,小心点开,黑得很。”
时代不同了。当年我和吴宏在是否去 救人这个问题上压根没有异议,甚至没有 动过继续赶路、避开这个倒霉的路人的念 头。作为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有这种 想法本身就让人羞愧。虽然吴宏不痛不痒 地发了句牢骚,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个人是非救不可的,这是面对自己良心起码 的责任感。
汽车慢慢地行进,我对刚才发生的惊 险一幕仍心有余悸,生怕半空中又掉下什 么匪夷所思的东西砸个正着,速度始终开 不上去。吴宏力气恢复了些,他拍拍军装 上的尘土,叹口气说:"不是我偷懒,那人 真沉。我从没见过活人这么重的。好歹我 也算是坚强的革命战士,有一把子力气, 就这样背到离这里二里地的地方也实在是 不行了,死沉死沉的,像是……"吴宏说到 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把话咽了回 去,闭口不言了。
看来刚才我脸上一晃而过的神情没有 逃过吴宏的眼睛,这小子还真是细心,给 自己圆场呢。不过我也听得出来他为什么 突然斩住了话头。没想到坚强的革命战士 还挺迷信,不就是说重得跟死人似的吗? 扛死人这事我也干过,不过如此。
话说回来,如果没有亲身体验,的确很 难想到人死后的尸体比活人要重得多,谁 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所谓“死沉死沉”就是 这个意思。想必吴宏想到今晚的境遇,再 说这些话怕不吉利。
走不一会,吴宏轻轻拍拍我的肩,说: “到了,就是前面。把灯关了,我们下去看 看。”
看来又不是我一个人,显然吴宏受到 了刚才惊险一幕的影响,警惕性高了很 多。前方月光照到的地方,道路内侧倚靠 着一个黑影,离得太远,不能确定是不是 人。我和吴宏从车旁慢慢走过去,还未看 清这黑影的相貌,我就被一个闪闪发亮的 东西吸引了视线。
仔细一看,是个秃头。
我忙低头看去,眼前是一个男子,头垂 肩塌, 双眼紧闭,身穿粗布僧衣,脚踏一双 夹口布鞋。
居然是个和尚。
我吃了一惊,忙回头去看吴宏,这厮站 在我后面,黑黄面皮上一副“你也没问我 是什么人"的表情,显见这人就是他当时 碰到的伤者。
既然吴宏说没有找到伤处,我也就没有细看,只是将手指搭在伤者的颈旁试 探,一摸之下还有跳动的脉搏,但触之皮 肤冰冷,估计伤情比较严重。奇怪的是,隐 约中我似乎闻到这人身上有一股细微的腥 气,若有若无,但和鱼腥之类的味道又有 所不同。但救人要紧,来不及细想,我迅速 起身挽住和尚右胳臂,给吴宏使了一个眼 色,吴宏疾步来到和尚左侧,同我架起他 —路往车上走去。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就是这草率的 一摸,我的生命便如浮尘一般,飘忽在生 死之间,几乎坠入虚无的深渊。
但当时的我全然不知。我反手拽起那 人的胳膊,突然发现不对。
太重了。
刚才我误会吴宏了,这人的确重得蹊 跷,别说是一个活人,就算是尸体这重量 也有些过分了,吴宏自己扛着他居然能走 过大段的山路,直到离我只有二里路的地 方,力气着实了得。
我和吴宏气喘吁吁地将伤者抬上后车 厢,把他放在车厢地板上后,我们如同被 抽干了力气一样浑身酥软。吴宏干脆一屁 股坐到了地上,我也扶着装仪器的木头箱 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实在是狼狈不堪。
吴宏自顾自地擦着汗,我慢慢滑坐在地 板上,突然发现车厢中央多了一块布片。装 设备的时候我亲自检查过,后车厢里除仪器 外没有任何东西,这多出来的布片定然是那 人身上掉下来的。
要不是月光恰好透过敞开的帆布照射 进来,我还发现不了这块方方正正的布 片,我抓在手里,对着月光看了看,上面空 空如也,没有绣什么东西,仓促之间,我随 手把它塞进了裤兜。
吴宏似乎休息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 来,挥手招呼我说:"走吧,去车里开灯看看 地图,还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前方道路已 经渐渐狭窄,继续走下去 很可能是死路一 条,显然不是上策,吴宏的建议是正确的。我闻言跳下车厢,和他钻进驾驶室,小 心打开顶灯,把地图拿出来想弄清楚自己的 方位。那时的地图并不精细,像我这种搞长 途运输的,随身带的地图有时主干道标得清 楚,但分支的小路就可有可无了,所以我和 吴宏大眼瞪小眼琢磨了半天,仍然毫无头 绪,吴宏倒还算镇定,我却急得满头大汗。
情急之下,我随手从身上掏出毛巾开 始擦汗,越擦越不对,皮肤被刺得生疼,定 下神来一看,原来错将刚才捡到的方巾拿 了出来,已经被我的汗浸湿,隐隐还有血 丝显现。
吴宏看到微微一笑,打趣道:“小孙,别 着急。你擦汗都能擦出血来,力气不比我 小啊,厉害厉害!"
这厮居然拿我找乐,我没好气地说: "这不是我的毛巾,是刚才那人身上掉下 来的,拿错了,粗得跟麻袋一样,倒囂!"
吴宏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轻声说:“哦? 拿来我看看。”手已经伸了过来。
我顺手扔给他,吴宏拿过湿漉漉的方巾 翻来覆去地看,我暗自好笑,一块破布片有 什么好看的,刚才老子已经研究过了,屁都 没有。你还能看出什么花头来?说不定是那 和尚缝补内裤的,你也不嫌埋汰。
不过万一真的是,我刚用来擦脸…… 想到这我好生尴尬,还好吴宏注意力全在 方巾上,压根没有看我一眼。
他没看我,我却不得不注意他,因为我 看见吴宏的脸上渐渐凝重起来,不时将布 片举起对着灯光观察,眼睛里也闪烁有 神。难道他真的在这破布头上发现了什么 奥妙?我忙问道:"怎么,吴同志,有发现?”